“再往西走就是沙漠了，還要繼續走嗎？”離開草原的那一天，寧彌問她。

“你執行任務的時候去過沙漠嗎？”

寧彌搖頭，“素衣樓的活動範圍是中原地區。”

初晴便笑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壯觀大氣的景觀，你不想看一看嗎？”

說話者無心，聽話者有意。寧彌看向她，“你素來不喜詩詞，這句詩，是赫堯告訴你的吧。”

初晴沒說話，也沒看他，自然也沒有看見他眼中掩藏著很深的墨色，他繼續問道，“你一路往西北，是想跟隨著他過去的步伐麽？”

初晴別過頭看著綠意盎然的草原，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眼神難得的有些哀傷。

這細微的，被她掩藏的很好的哀傷卻還是落入了寧彌的眼裏，他似是苦笑，眼中卻分明帶著狠戾，“容初晴，帶著我去跟隨他的步伐，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麽。”

她於是也淺笑，很淺淡很淺淡，卻也分明涼薄，“你又把我當什麽呢？”

他們，本來就是沒有名分的人，又有什麽資格要求對方做什麽呢？

戀人非戀人，夫妻非夫妻，就好像只是兩個寂寞的人湊在一起搭夥過日子罷了。

她那清淺的似乎什麽情緒都沒有的笑容簡直刺眼的不行，到底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誰？是不是，自己，真的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她的笑像是一簇火光，總是能那樣輕易地點燃了積蓄了許久的炸藥包。

寧彌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嚨，她的脖子是那麽的纖細啊，好像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掰折斷一樣。他咬牙切齒，“容初晴，你到底有沒有心？”

他的手掐的她難受，她那白皙的皮膚也漲的通紅，可她還是淺笑，就像是一個對人間什麽都不留戀，什麽都不在乎，對死亡也絲毫不畏懼不退縮的人一樣灑脫，“早沒了。”

他雙眼通紅，手下的力氣更是加重了幾分，而她只是喘著氣對著他清淺的笑，好像是一種挑釁，看看他是否真的下得了手。那樣的笑容，他恨不得把它撕得粉身碎骨，然後再看看那笑容底下的到底是什麽。

可是她的笑容是那樣的無懈可擊，他無從下手，只能狠狠地把她推開。

初晴踉蹌了好幾步，彎下身子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然後她擡起頭，淡淡地說，“如果你不想去，現在還可以回頭。”

他忽然笑了，溫柔至極，像個瘋子一樣的溫柔，“不，我還要親眼看著你死去呢。”

她也笑了，好想他們兩個不過只是在調|情罷了，“那就一起走吧。”

寧彌沒說什麽，只是漠然地轉身朝著帳篷走去，林湛正站在那裏，看著他，卻一動也不動。

“為什麽不攔著，你就不怕我真的殺了她？”他輕嘲。

林湛面無表情，眼神還停留在初晴的身邊，沒有看他，“我只是篤定你不會。”

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前朝初晴的方向走去。

寧彌背對著他們，忽然咧嘴一笑，不知道是在嘲諷林湛初晴還是在嘲諷自己。只是這笑，比哭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呢？容初晴。是不是也篤定我不會，所以你才那般肆無忌憚呢？

你又怎麽知道，我一定不會呢？

林湛找的沙漠向導很有能力，沙漠之行有了向導之後變得格外的順利，沒有沙塵暴，沒有海市蜃樓，沒有鳴沙，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初晴與寧彌的爭吵一如往昔一般似乎是隔夜就忘記了，兩個人依舊共乘一匹駱駝，依舊恩愛有加。

只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忘記了，也只能問當事人了。

沙漠的落日並不像是詩句中所描繪的那般圓，而是扁扁的，像是被壓癟的蹴鞠球。

休息的時候，初晴忽然心血來潮，對寧彌笑道，“我為你跳一支舞吧。”

雍和長公主擅舞之名天下皆知，可寧彌從來沒有見過她跳舞，一次也沒有。

他微笑點頭。

她脫掉鞋子，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

那天，她穿著火紅的衣裙，站在樹下像一朵盛開的曼佗羅花一樣美的格外魅惑，她的身後就是那一輪血紅的落日，他看過去，就看見了落日將她的輪廓勾勒的像是畫中的陰影一般清晰，她的身上，散發著金紅色的奪目光輝。

她翻飛，赤白的足像是一朵潔凈的白蓮花一般高高地舉過頭頂，她旋轉，四下蔓延開的紅裙像是炙熱的火焰，那火焰是那樣的熱烈，就像是燃燒了她整個生命一樣的極致美麗。

她素面朝天，偏偏那雙眼瀲灩生波，蕩漾著柔情魅|惑，美得讓人忘卻呼吸。

寧彌又一次想著，一定是她太過美麗，否則自己絕對不會愛上這樣沒有心肝的女人。

很多年後，有一位妃嬪因為擅長歌舞而在一次宴會上面贏得滿堂彩時，林湛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身邊一個禁衛嘟囔道，“還沒有長公主好看呢。”

林湛停在腳步，“你還記得。”

那禁衛笑道，“頭也記得？嘿嘿，見過那樣場景的人，誰能忘得掉呢？”

那時的林湛已經有些老了，他想了想，卻是記不得她到底跳的是什麽舞了，只記得那天沙漠的日落很美，那個血紅的身影，耀眼刺目，他卻無法控制自己轉移開雙眼。

她已經很久沒有跳過舞了，很多舞步其實已經生疏了，她只是追隨著自己的內心，隨意地跳出一支舞罷了。

只是，一跳就有些停不下來了。

很多人都知道她不害怕死亡，事實上，現在的她也確實不害怕。只是她是那樣害怕被人遺忘，就好像這世界她來沒來過都是一樣的，她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罷了。她活得那樣努力過，若真的死後落得那樣的地步，就算是灑脫如她，其實也是不甘心的吧。

她喜歡跳舞，就像當年赫堯曾在她的耳邊笑道，“小妖精，只要你一起舞，所有人的眼睛都挪不開一秒。”

她就是要人挪不開眼，她就是要人，忘不了她。

她跳著，媚著，她的汗水像是澇季的雨一樣地流淌著，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停止。

她旋轉著，天旋地轉，可是她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暈眩，她閉上眼睛，還是繼續旋轉。

她笑著，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笑容是如何的妖|魅撩|人，顛倒眾生。

寧彌情不自禁地上前摟住了她的蠻腰，托著她旋轉，她摟著她的脖子，對著他笑。

這樣的笑，只要對著我一個人就足夠了，你可知道？

他心裏說著，把旋轉的人收進了他的懷裏。

懷裏的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他也不嫌棄，用手將她濡濕的發往後理，將自己輕柔的吻烙在了她的眉心。

寧彌知道，她的生命已經在燃燒中瘋狂地縮短了。

到底還剩下多少時日，誰能說得準呢？

駱駝晃悠悠地翻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沙嶺，終於，在一個高高的山嶺上面，當地的導游指著前方，欣喜地對著初晴道，“看，那就是月牙泉了。”

他們整一隊人都站的極高，放眼望去，底下的那個藍色的湖面當真就像是一個月牙的形狀，彎彎的弧度。

初晴眼睛亮亮的，笑道，“還真的就是月牙的形狀呢。”

寧彌刮了一下她的臉頰，寵溺地道，“我倒覺得像你笑起來的弧度呢。”

她的笑不似大家族女子的含蓄內斂，而是像孩童一樣天真無邪地大笑，每次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上揚得就像是要馬上貼到眼角上去似的。

“像這樣嗎？”她轉過頭來，對著身後的寧彌大大地笑起來，看上去特別傻。

“看著好蠢。”寧彌失笑，初晴惱了，兩只磨爪伸過來就要報覆，唬得寧彌也不躲了，忙抱住她的腰防止她這麽劇烈的胡鬧把自己從駱駝上掀下去。

“怎麽不躲？”初晴揪著他的耳朵笑嘻嘻地問。

“你怎麽就是長不大呢？”被揪住耳朵的寧彌無奈地嘆了口氣，晃了晃頭想要把她的手弄下來，沒得手。初晴得意洋洋地用著示威的眼神看他。

導游是個小老頭子，看著他們兩人這麽恩愛，就跟看著自家的孩子似的，心裏也很歡喜，對著寧彌笑瞇瞇地道，“夫人一副小孩子心性，最是有福氣的人呢。小相公要好好珍惜啊。”

聽見這話，初晴更得意了，“聽見了沒有，好好珍惜哈～”

那蔫壞蔫壞的真是很欠打。

小老頭笑瞇瞇地看著一臉無奈寵溺的寧彌，也知道他們二人之間壓根就不需要自己這麽一個外人來插什麽嘴，只是看著他們這樣玩鬧，他倒也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如果自己也像寧彌這樣對著女孩子的刁蠻寵溺著包容著的話，也許今日自己會是另外一番景象吧。哎，人老啰，愛回憶從前了，可是也回不去呀。

一大隊人慢悠悠地下了沙嶺，初晴率先翻身下了駱駝沖到了泉邊掬起一手水往嘴巴裏送，那清冽甘甜與悶在水壺裏好幾日的水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她忙笑瞇瞇地招呼著寧彌過來，“這水可清了。”

“這湖面藍晶晶的，倒真的像是這沙漠裏的一顆藍色寶石，也對得起‘女神的眼淚’之稱了。”寧彌走過來在她的身邊坐下，“你要不要把這景象畫下來留作紀念呢？”

初晴搖搖頭，“我擅長的是人物，對於景色倒是不怎麽擅長，與其畫不好，倒不如幹脆就不畫了。”

她當年躲在暗處觀察著形形□□的人，對於人的神態舉止都了然在心，所以即使沒有專門學過畫畫，也能畫出自己的獨特見解出來。於山水景色，她倒是真的一知半解了。倒也不是說畫不出來，只是終究比不上那些畫家。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初晴把手裏的水珠子往他的臉上甩，假裝惱怒地嗔道，“餵，你懂不懂得討女孩子的歡心啊？”

寧彌抹了抹一臉的水，格外的悠閑，“都到手了還矯情那些作甚？”

“混蛋！你們男人都混蛋！”初晴掬起一手的水往她身上潑去，寧彌忙躲，初晴跺腳，“好啊，你還敢躲，反了你去！”說罷，更加變本加厲地潑水。

寧彌一邊躲一邊反擊，他的身手自然不是初晴這種弱女子可以比得上的，隨便幾手就把初晴潑得跟個落湯雞似的全身濕答答的，他自己倒是東躲西躲楞是衣服幹得好像剛穿上身似的，氣得初晴直跳腳，喊道，“你別跑，你，你，有武功了不起啊，氣死我了！”

寧彌施施然一笑，“是挺了不起的。”

初晴給噎得差點背出一口老血。還是寧彌良心發現過來摟她，“好了好了，你這麽笨，潑不到也正常的嘛。”

“你才笨呢，你們全家都笨。”

寧彌好脾氣地直點頭，“是是是，我們全家都笨。反正我們全家就我一個人，沒差。”

那小老頭看他們不鬧了，才過來和他們說，“這月牙泉啊，傳說是神女的眼淚，在這裏投一塊石子許願，很靈驗的。”

初晴隨手從泉邊拾起一塊小石子，在手裏掂量著玩，撇撇嘴，“這些鬼神之說，都是騙人的，我才不信呢。”

“呸呸呸，小孩子家家的不能亂說話，神女娘娘會聽見的。”小老頭還是挺相信這些的，聽著這話不讚同地看了她一眼，又雙手合十，有些惶恐地對著月牙泉念念叨叨，“神女娘娘，小孩子不懂事，沒壞心的。神女保佑，神女保佑……”

初晴嘟起嘴巴，她要是真的信這些的話她也不敢做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來，都說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她要是真的信的話，她死之後得下多少層地獄，炸多少次油鍋啊？一想想她都發怵。

寧彌跟她差不了多少，對於她這樣的言論還是持認可態度的，也不說她。

倒是小老頭看著他們兩個人這樣無所謂的樣子有些頭疼，“你們就真的什麽都不信麽？人吶，心裏頭得有個敬畏，做事才能有所節制，這世界才不至於亂成套啊。”

初晴樂呵呵地一笑，“你這話說的我還是比較認可的。可是要是人家欺到了你頭上，你還要忍著麽？”

小老頭跟她說不通，也就不說了，擺擺手走開了，“小孩子家家的，盡把人往壞處想！”

初晴對著寧彌一聳肩，表示她也無能為力。世人總是羨慕皇宮千般好，孰不知皇宮萬般壞。不是她把人想壞了，是皇宮裏壞人太多了。只有什麽都不信，只信自己的人，才能在這裏笑到最後。

她把手裏的石頭往水面上一扔，石頭擦著水面劃了很遠，她沒事找事，“很靈驗是吧，什麽都靈是吧？那神女娘娘，您給我一個大胖小子唄！閨女也成啊！”

她抓了一大把石頭在手心裏，一顆一顆地扔，一次比一次扔的遠，嘴裏還念叨著，“還要不要石頭啊，多的是呢。”

只是那臉上的表情太滿不在乎，要不然別人還以為她多想要一個孩子呢。

“你看，我扔的遠吧，你們扔暗器是不是也這樣啊？”

其實很多時候寧彌對於初晴這樣一個覆雜的生物還是很難以理解的，不能有孩子這件事情對於其他女人來說該是多麽一件晴天霹靂的事情，可對於容初晴來說好像就是可有可無的一件小事，時不時還能拿出來開開玩笑。可要說她真的不在意吧，好像也不是，至少在京城的時候，他曾說要一個孩子的時候，他明明可以從她的笑容下看出她綿長的哀傷。

到底如何，他覺得，他還是看不清楚。

隊伍休整了一下後繼續出發，導游指著月牙泉前面的一座很高很高的沙丘，“翻過這座沙丘，前面就是綠洲了，有個叫阿秋那的小國家就在這片綠洲上面。”

阿秋那這個國家的名字初晴知道，皇帝壽辰那天阿秋那的國王還派使者送來了一些禮物，雖說是個貧瘠落後的小地方，但是寶石之類的礦產卻是不少。只可惜那天初晴暈倒了，沒見著使者。

初晴問寧彌，“書上說的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是阿秋那嗎？”

寧彌也沒有去過阿秋那這樣偏遠的小國家，搖搖頭，“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天黑之前我們應該能到。”

到達阿秋那的時候初晴很失望，阿秋那的人還是黑頭發黑眼珠，只不過是面部輪廓比他們要立體許多罷了。

導游說有著金發碧眼的人的國度還要一直往北走，他曾聽過往的商旅說過，很北很北的地方有一些零散的國度，那裏的人茹毛飲血，不吃五谷雜糧，專愛吃帶血的牛肉。

初晴說她想要一路向北去看看，聽說極北極北的區域漫天漫地觸目所及的地方都是冰塊，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整個世界都被冰封住了一樣，不知道那裏和生長著金發碧眼的人的國度是不是同一個地方。

可惜她終究沒有機會去，她病倒了，毫無征兆的。

那天，她挽著寧彌的手走在阿秋那的大街上，嘰嘰喳喳地指著大街上的新奇事物像個小孩子一樣的開心，說著說著，就忽然止住了嘴，朝前栽倒。

寧彌還以為她是被什麽東西絆倒了忙扶住她，可是她慢慢地在他的懷裏無力地向下滑。

那一刻，寧彌忽然發現，他以為自己早已失落的心，居然隨著這具溫暖的身體的滑落而向下，毫無止境地墜落。

他們都知道的那一天，就這樣以著他們從來都不曾預料到的速度飛速地朝他們狂奔而來。讓他們無從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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